論語章句有異解者七則

林萬哲

一般大眾讀《論語》大都憑註釋本來讀，從前的註釋本以朱熹的《四書集註》為代表，現代則加上很多白話的註釋本。《論語》內有些章句，其解釋歷來有些歧異與論辯，我把若干則異解匯集起來討論。在我手頭的參考資料有朱熹的《四書集註》、謝冰瑩等的《新譯四書讀本》、毛子水的《論語今註今譯》、南懷瑾的《論語別裁》、楊伯峻的《論語譯註》、蔣伯潛的《語譯廣解四書讀本》，日文方面有宇野哲人的《論語新釋》、木村英一的《論語譯注》、貝塚茂樹的《論語譯注》、穗積重遠的《新釋論語》等書。下列七則異解，我參考了上舉諸書的解釋，加以敷衍。因冊數頗多，各種說法若一一引據，恐失之瑣碎，故在此僅予以平鋪直敘。按《論語》一書乃儒家經典，許多學者奉為立身處世的圭臬，設遇異解，將何所取捨適從，端賴根據各家之說來折衷了。閱者以為然否？

1. 子曰：「君子不重則不威，學則不固，主忠信，無友不如己者，過則勿憚改。」﹙學而第一8﹚
其中「無友不如己者」，朱熹註：無毋通，禁止辭也；友所以輔仁，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。意思是交友不要交不如自己的人。如果不如自己指涉的是「身分地位」的話，問題就來了，大家都不與不如自己的人交往，我不與不如我的人交往，人家也認為我不如他而不與我交往，世上誰還能交到朋友？而看不起不如自己的人只能說是如假包換的勢利小人，豈能稱為堂堂正正的君子？所以有人把不如的項目拋開「身分地位」而定在「仁」或「德」，這雖能跳脫勢利眼之譏，但世上有多少人確是仁德相等呢？有一個解釋倒說，專結交不如自己的人的話，無形中就會養成目中無人、得意忘形的習慣，當然也就不會再有成長和進步；所以應該避免結交不如自己的人。有人把「無」字解成否定意義「沒有」，就成「沒有朋友是不如我自己的」，意思就成君子不但自重而且尊重別人也願意和他交朋友；可惜這麼一說，該短句就缺少動詞了。又有人把「如」解做「似」或「同」，而解釋成不要結交志趣不同的人。當然孔子原意如何，人見人殊；不過，以目前的做人標準來說，君子不要跟理念不同的人交往應是可以講得通的。

2. 子曰：「攻乎異端，斯害也已。」﹙為政第二16﹚
朱熹引范氏曰：攻，專治也，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；異端，非聖人之道而別為一端，如楊墨是也，其率天下至於無父無君，專治而欲精之，為害甚矣。又引程子曰：佛氏之言，比之楊墨尤為近理，所以其害為尤甚；學者當如淫聲美色以遠之，不爾則駸駸然入其中矣。可見朱熹對整句的解釋是專「攻讀」或「鑽研」異端的學說只有害處而已。但另有人把「攻」解為「攻擊」或「攻訐」，「已」為「止」；整句的意思變為挺身攻擊異端邪說，害也就沒有了。兩種解釋，意思似乎兩極，所謂見仁見智，應是如此吧。

3. 子曰：「夷狄之有君，不如諸夏之亡也。」﹙八佾第三5﹚
朱熹引吳氏曰：亡，古無字通用。又引程子曰：夷狄且有君長，不如諸夏之僭亂，反無上下之分也。又引尹氏曰：孔子傷時之亂而歎之也；亡，非實亡也，雖有之不能盡其道爾。可見朱熹的意思是連未開化的夷狄也知道要擁戴國君，不像自詡文明的諸夏卻沒有君主而上下不分。有人解釋為夷狄即使有君主，也不及諸夏之沒有君主。他以文化水準的觀點來評價，認為諸夏文化程度高，文物制度較為完備，假以時日，就會撥亂反正的。這樣解釋，難免有諸夏沙文主義的傾向吧。

4. 子曰：「加我數年，五十以學《易》，可以無大過矣。」
子曰：「加我數年，五、十，以學《易》，可以無大過矣。」
子曰：「假我數年，卒以學《易》，可以無大過矣。」
子曰：「假我數年，卒以學，亦可以無大過矣。」﹙述而第七16﹚
朱熹引劉聘君見元城劉忠定公，自言嘗讀他《論》「加」作「假」、「五十」作「卒」，蓋「加」「假」聲相近而誤讀、「卒」與「五十」字相似而分也。朱氏謂按此章之言，史記作「假我數年，若是，我於《易》則彬彬矣。」加正作假而無五十字。蓋是時孔子年已幾七十矣，五十誤無疑也。學《易》則明乎吉凶消長之理、進退存亡之道，故可以無大過。蓋聖人深見易道之無窮而言此以教人，使知其不可不學而不可以易而學也。我們茲不管「加我數年」或「假我數年」，其義不外是給我數年時間。第一句就成「給我數年時間，上了五十歲來學《易》，就可以沒有大過了。」如果孔子發此言之時，年已近七十，則第二、三句都可以講得通：第二句「給我數年時間，或五年、或十年，用來學《易》，就可以沒有大過了。」而第三句把五十併為卒也合理，其義就是「給我數年時間，終究能把《易》學成，就可以沒有大過了。」又因為《魯論》「易」字作「亦」字，就變成第四句了。其義為「給我數年時間，終究能把學問做成，也就可以沒有大過了。」按孔子晚年喜《易》，有讀《易》而韋編三絕的軼聞，本句如果把「易」改成「亦」即使接近史實，我想也太缺乏浪漫氣氛了。

5. 子曰：「民可使由之，不可使知之。」
子曰：「民可，使由之；不可，使知之。」
子曰：「民可使，由之；不可使，知之。」﹙泰伯第八9﹚
朱熹註：民可使之，由於是理之當然，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。又引程子曰：聖人設教，非不欲人家喻戶曉也，然不能使之知，但能使之由之爾；若曰聖人不使民知，則是後世朝三暮四之術也，豈聖人之心乎？整句意謂「對人民只要讓他做，不一定有辦法讓他知道其中的道理」。這就是第一句古典標法的解釋。這難免讓人譏為是封建制度下的愚民政策。現代有人改標成第二句，意謂「人民贊同，就讓他去做；不贊同，就向他說明，讓他明白」。這倒很合乎「民之所欲，長在我心」的主張。還有人標成第三句，其意謂「人民有能力做，就讓他做；沒能力做，就訓練教導他到使他會做」。可見這句話的意義，隨標點的不同，而產生解說的落差。

6. 子罕言：利，與命，與仁。
子罕言利，與命、與仁。﹙子罕第九1﹚
朱熹註：罕，少也；引程子曰：計利則害義，命之理微，仁之道大，皆夫子所罕言也。翻開論語來看，利與命真的講得不多；但討論仁的地方還算不少，說罕言仁，實在有點不符實際。針對此，有一個說法是子罕言只是孔子自己少講利、命、仁，其中罕言仁是自謙不敢居仁，並非少拿仁來教人。有人把句讀改了：子罕言利，與命、與仁。在此「與」解為「稱許」，整句就是孔子很少提到利，卻頗為稱許命和仁。我們雅不願意改標成「子罕言利與命，與仁」，而說孔子很少講利和命，卻特別稱許仁。因為如此一來，同一句內一個「與」字的解釋有兩樣就很奇怪了。

7. 子曰：「譬如為山，未成一簣，止，吾止也；譬如平地，雖覆一簣，進，吾往也。」﹙子罕第九18﹚
朱熹註：簣，土籠也。《書》曰：為山九仞，終虧一簣。夫子之言蓋出於此，言山成而但少一簣，其止者吾自止耳。平地而方覆一簣，其進者吾自往耳。蓋學者自強不息則積少成多，中道而止則前功盡棄，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。在此，「譬如為山」也好，「譬如平地」也好，其止其進，皆出於己，也就是做事的成敗繫於自己的堅持與否而已。多數學者對「譬如平地，雖覆一簣」的註釋說成「在平地上要堆成一座山，雖然開始才倒一籠土」，這就有待商榷了。我們只要看「為山」與「平地」是兩件事，其中「為」與「平」皆是動詞，「為山」當然是堆疊一座山，「平地」就應該是整平地面，也就是地面若有凹處就予以填平、若有凸處就予以削平才合理。這麼說「覆」一簣就是「覆蓋」（填平）或「剷掉」（削平）一籠土才對。所以後半段的翻譯，應該是：「譬如要整平地面，雖然才剛覆蓋或剷掉一籠土，若繼續進行的話，那是我堅持前進做下去的啊。」

和事老

不久前有一個人看到自己社區的地下停車場有兩個人吵嘴吵得很兇，他就出面勸阻，當起和事老來。吵架的兩造原本是熟人，又有三分酒意，嫌和事老像在叱喝訓話，就大聲還嘴開罵，然後竟聯手將他活活打死。警方的教導階層後來有人提醒民眾說，遇到類似情況，不要強出頭，以報警來處理最安全。現今社會普遍冷漠，同情心欠缺，仗義者乏人，常使弱勢者求救無門。有人肯挺身而出，仗義調停，本應予以鼓勵才對；卻無端演變成悲劇，任誰也不願意看到。如此看來，對和事調停如何拿捏，似乎有待進一步講究了。
和事老的目標是仲裁或者和解，首先應以衝突兩造都敬重的人物為最佳人選。這樣，他講的話，雙方聽起來才會心服口服，也才能收到和事的功效。當然，如果三方都是熟識為最好；否則，像故事中吵嘴的兩造馬上改為站在同一陣線的人，把和事老看作共同敵人，打起架來，雙拳當然不敵四手，輸贏立判，悲劇於是就產生了。
這給我們一個很明顯的教訓，要當和事老，識時務行事才能克保安全。如果衝突兩造原係認識，陌生人扮演起和事老，除非高頭大馬，具備震懾力量，否則風險特別高。三方若非認識，和事老更應是眾人皆知的權威人物才行，而且聆聽衝突雙方的說詞，要不偏不倚，公平下評斷，不使任何一方有受委屈之感。這樣的調停雙方才會接受，才能收到息事寧人的實效，也才算大功告成。真正遇到不可理喻的人就不可勉強，知難而退，再報警處理可也。